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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长钢是什么样?我问自己,一个未满二十的江油人。 “回三分厂”,爷爷喜欢如是称呼去含增。前些年,很不理解为什么这样说,只知道另外一个分厂生产出来的月饼是中秋不可或缺的美味,只知道涪江对面有片被称作302的区域,父亲在那边工作。 可我毕竟生长于江油,曾经和长钢捆绑的那样深的地方;没有江油人能够绕开它,去谈论自己的家乡。我逐渐长大,一点点收获长辈泛黄的记忆,竟能从碎片化的认知中拼凑出长钢的模样,我知道的模样。 1965年开始,青年自五湖四海而来,辞行鄂地风土,背离北国雪乡,告别沪市繁华,在绿皮火车的哐当声中,一头扎根在西南一隅的小城,成为热血沸腾时代的三线建设者。献了青春献子孙,彼时他们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会永远在这里,成家立业,衰老故去。
中坝人最熟悉的大抵是一分厂,总厂所在。宝成线贯穿江油南北,西侧长钢生活区,或者说三合,往东,现在的攀钢集团长城特钢字样背后便是厂区。偶然间听说别人管生活区的哪条街道叫“小上海”,或许就是时代的留痕。父亲亦是长钢人,有幸见过其年轻时的照片,看他和朋友赶着港台时髦的打扮,可以想象当年长钢青年的意气风发。我曾多次驻足302,得见熙熙攘攘而老旧的市场、小区,以及铺入厂内的铁轨,矗立无言的厂房,热闹掺杂萧索。二分厂在厚坝,未曾踏足。初中游武都途径四分厂,占地、建筑皆使人对过往盛况浮想联翩,可叹团山下同样余的是沧桑、残败。
我是很愿意叫三分厂为第二故乡的,即使它距离中坝并不遥远——我的爷爷奶奶、父亲,都在这里奉献过,燃烧过青春。双职工家庭的缘故,爷爷奶奶在临近天音洞的地方分到一套房,我已不算什么长钢子弟,家已搬到中坝,但孩提时代还是在这里度过许多假期。镇上的路口印象里立有一块大石头,右手是赶班车的地方,在迁居到江油,而父亲没有调到总厂时,他应该无数次在这等候。沿钢城路走一段下坡是菜市场,常陪爷爷去买菜,路上见到六七成都是退休的老人,大家相识很多年,一直在含增,从而立到耳顺,以前回不去故乡,现在这是故乡。旁边建着健身器材,以前还能使用,忽然某天,器材那边的大门被锁上,我没有想过怎么进去;就像三分厂慢慢停产一样,自然而然发生。最后一次到三分厂厂区,便是荒草遍地,步行在里面,除开门口的保卫甚至没见其他人,墙上有那个年代留下的安全标语,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但东北人带过来的元素潜移默化存在:偶尔可以听见父亲操着东北话和同事打着电话;偶尔会吃上一顿东北酸菜炖猪肉;似乎大伙都经历过这样的文化交融。音乐剧Hamilton有一段词:In New York you can be a new man,放在长钢老一辈身上很合适,他们是上海人,是东北人,是湖北人,是江油人,不过,首先是长钢人。
这种身份的认同,是异乡的凝聚,是长钢伟业的折射。开头说的二分厂月饼,连带着耳闻过的咖啡雪糕和汽水,它属于每一个八九十年代江油人的记忆。“逢年过节都是绿皮火车拉着一车厢一车厢的海鲜进厂,发下来冰箱都放不下,带鱼连着吃快腻了。”奶奶不止一次带着骄傲的神情给我回忆长钢的春秋鼎盛。工厂办社会当时流行各地,其实容易感受到三十年前的岁月,长钢的余温还在,一系列历史的留存还在——子弟校、医院、俱乐部、食堂、宿舍楼......可能几十年后没人在乎江高、二医院以前的样子,但这方天地知道他们代表的是什么。副总理、四川省省长都来视察,见证这个川北坝子上的“钢铁社会”。八十年代末,父亲放弃普高选择长钢技校,就为了早一点进厂;刚好出来赶上那段时光的尾声。长钢身份一说出去,小伙流露的是艳羡,姑娘眼里含的是秋波。“地上长钢,天上长虹”,含增屋里的录音机,成套卡拉OK的设备,无声诉说这一切。可考的说法,九十年代最高峰整个长钢拥有小三万名职工,工业产值放眼全中国也名列前茅;毫不夸张,江油一半社会都维系在它身上,她是江油的母亲,哺育这小县城。前年乘动车去成都,后排满头银丝的老者给同伴讲述年轻时在长钢参加职工排球比赛的经历,笑声轻轻,追忆浓厚。怎么不怀念似水年华?“我是长钢的工人。”怕大家伙都挺直腰杆说过这句话。工人最光荣,最伟大,不是空谈,是真正存在过的。
为什么会走到二分厂、三分厂停产的地步?王朝的崩塌绝不可能发生在一夜。钢铁产能的过剩、民营经济的发展、市场体制的改革,乃至内部的蛀虫、官僚的无能,我想有很多因素,一些我见过,一些我听过,一些被埋葬;无数前辈用青春播种的地方,就这样沦落,可悲,可叹,可惜。总之,长钢被时代远远甩在身后,一连亏损十多年,江油也走上自己的新的发展道路;工人再回不到神气的昨天,长钢工人的恢弘故事是历史了。股份制,并购,转型,买断,劳务派遣,今日攀长钢还剩几千真正的长钢人呢?厂三代也难找到多少了吧,长钢子弟的说法渐渐隐入尘烟。记得三分厂某个车间的外墙上贴着的标语,漆红磨损大半,长钢的故事同样斑驳。 我所知的长钢不光这些。我还知道轧机轰鸣的声音是何,还知道进出车辆在检查站不可见人的秘密,还知道101车间炼钢时会有烟雾弥天......我只是知道,我不能亲眼见到,不能改变。遗憾我没能将青春书写在你们的壮美功业中,没能活于汗水笑容交织的长钢。 长钢,不在我的记忆里,不在我的笔墨里,我是微不足道的缅怀者;它只在真正感受过的长钢人那里。 滚滚长江东逝水。我不希望给我所知道的长钢用上;我不得已给我所知道的长钢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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