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才六点过一点。老太太也刚起床,在厨房里悉悉索索地忙碌。天光尚早,站在门前的路边,对面几百米外的阴山半山里飘荡着湿漉漉的雾气,一片浓,一片淡,在茂林中上下流动。举目东眺,绵延的远山遮住了望眼,天也蓝,山也蓝,天顶的流云反射着几缕尚在胎腹之中的霞光。 一只灰麻麻的鸡在门前农田的东北角里转来转去找食吃,真是一只勤快的鸡,真是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发现我在盯着它,它也停下了脚步歪着脖子看着我。走近了几步,扑棱棱一阵响,它振翅高飞,直入房后高高的树林。原来是一只野鸡,早起的野鸡。小白狗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围着我不停地转圈,摇尾巴,伸出前腿压腿,又站起来抖抖露水,一副快乐的样子。 遥望房后三座有序排列的山峰,东边那座山头黄尘纵横,一副大地震后疮痍难平的样子。中间那一座,主峰挺拔,主峰之下几百米的地方突出一个小山头来,主峰西边的悬崖像是几本书排在一起。西边的山峰峰顶比较平,和背后的山脉连在一起。看起来中间的山峰最高。把儿子他们叫起来,决定去爬山,就爬中间那座最高的。 早饭很简单,一人一碗面条,加上几个煎鸡蛋。老太太说是焙了几个鸡蛋,其实也就是比城里的煎鸡蛋老一点,黄澄澄的,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比城里的好吃得多。客栈没人,男主人带路,一起去爬山,决定就在山上吃中午饭。 早饭后立刻出发,我还想着到山顶看日出呢。山里说要九点钟太阳才出来,现在也就七点左右,应该来得及。儿子扛着一个小炒锅,他同学拎着三包方便面和小半包挂面,没有准备,这就是我们简单的午餐。主人扛着他的小短枪,村里还有个小伙子拎着把砍刀,我们就出发了。 昨天从西来,今天又往西边走。沿着马路向上走到二队的魏沟,向右边的支路一转就进沟去了。海拔八百米,主人掏出手机说。路边零零散散有三五户人家,走进去八百米左右就要跨过河沟了,河沟里清清的溪水哗哗的流,水中间有人铺了几块刚好露出水面的石头。我们一个接一个的从石头上跳过去。跟着我们的小白狗站在水边呜呜的叫了好几次,还是不敢跳,沿着河边往上跑了几十米,仍然窜来窜去不敢过来。儿子从石头上又跳了回去,才把它抱了过来。 再进沟一公里左右,主人说要顺着伐木道往上走。伐木道沿着陡峭的山坡成“之”字形拐来拐去,远远望去在山坡上还留着一道道青色的影子,和绵长的山脊比起来显得短多了。伐木是几年前的事了,山坡上酒杯粗碗大的杂树林已经长了起来,伐木道上不是半人深的野草,就是一丛丛的小灌木,中间还有窜来窜去的藤藤。起初路还好走,越到后面越难,主人在前面不停地挥着砍刀,跟在后面的我们时不时地歪来倒去,四周的小树枝也在身上划来划去。走了半天,山坡才爬到一半,太阳早就出来了,山下的房子隔得不近也不远,院子里几只鸡跑来跑去还看得清清楚楚。在这半山坡,我们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没有带水,嗓子里感到干。小炒锅和面条我们早就扔在山坡下的河沟沟里了。 后面的山坡越来越陡。我跟在儿子的后面,儿子跟在他同学的后面,他同学跟在主人的后面,小白狗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坡度也许是70度,也许是80度,我的头差不多碰到儿子的脚跟,儿子的头差不多碰到他同学的脚跟,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们的后背,双手紧紧地抓住两旁的杂草和小树,脚底下老是打滑。“当心,当心”,儿子同学急得直叫,碗大两块石头呼啸着从他脚底蹬落,从我们身边飞出去,几秒钟之后才听到咣咣咣咣连串的响声传来。 就在这陡坡之上,就在我的眼前,一颗羊奶子树长在那里,半树米粒大的羊奶子果果,有的还是灰的,有的已经泛红。靠着羊奶子树丛,我摘下两把递给儿子,他再递给他同学,酸酸甜甜的味道和湿润的汁液,总算缓解了我们的焦渴。陡坡过后,再爬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们终于走进了山梁上的那片树林。 树林和灌木丛的区别,在于灌木丛密密麻麻的,不是草就是藤,不是藤就是树,长得都不高,长得很绵密,一步走得比一步艰辛。树林里的树与树之间疏密有致,高大而挺拔,地面上草不盈尺。攀着一棵树一棵树地前行,要站住脚很难,这林地的坡度肯定也在六十度以上。我们每个人都坐在地上,用脚跟抵住一棵棵树,脸上是一道道的汗斑,闯过林梢的阳光落在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虽然荫凉,可是嗓子还是一阵干过一阵。 树林的顶部,是一道坚硬的岩石,我们沿着岩石的边缘踩着草甸上行。岩石上有一道道较新的裂缝,大的可以伸进拳头,很可能就是五一二地震的杰作。我正抓着一蓬细树枝和草向上攀升,发现鼻底下一个细细的已经生锈的铁丝圈,旁边是一堆干燥的山羊屎,原来是猎人下的套。岩壁靠顶部的岩缝里,长着两株并蒂的苍松,笔挺的主干,四出的松枝,青翠的松针,蓬勃的力量。岩缝的顶部就是我们在山底看见的那个主峰之下的二道峰了,苍松的树顶远远超过了二道峰的高度。 二道峰顶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树干高而密,庞大的树冠四围而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帐顶。峰顶是一条宽不盈尺,长约数米,两边长着杜鹃树丛等灌木的小路。小路前段下落数米,隐入二道峰和主峰之间的鞍部。主峰的峰体由大块大块的岩石组成,岩石缝里张满了大树,距二道峰顶约二十来米,峰顶还需抬头仰视,脖子后仰得只见树顶斑驳的蓝天,也只见突兀的山体,也难见真正的主峰山尖。 我们数人坐在二道峰顶。半天没有喝水,口渴得唾沫都粘粘得难以下咽。回望山底,房大如车,犬如兔奔,人行道上,依稀可辨。极目远眺,溪河如线,远山如黛,蓝天高远,白云悠然。风轻树静,鸟兽不鸣,四野阒然,令人不由得长啸数声,空谷传音,稚子不然,聆耳静听。登高一呼,声非加高也,而闻者远。 海拔一千六。渴饿至极。主峰峻挺,前途险恶,时已至下午一时,遂决定下山。下山之前,一人鸣枪一次以志。 回程决定沿着山脊走。山脊两侧的陡坡上,树密而深,可是山脊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一条羊肠小道,虽然绕远,却极利于行走。山脊下落很快,脚步不由得变成快跑起来,不得不抓住一棵树,接着再抓住一棵树,否者要冲出去了。估摸着快到半山腰了,我们折而向东,沿着山脊东边的山坡下行。林下是山洪留下的浅浅的沟渠,沟渠里是大大小小的乱石窖。在乱石窖下行数百米后,有一处大如饭碗,浅不盈寸的小水坑。坑旁有几株长着巴掌大叶片的野草,我们摘下叶片,卷成斗状,轻轻地从水坑里舀起水来。一次半口,隔上半分钟再舀,入口清凉,浑身舒泰,这可是我们这大半天第一次喝水,那一份感觉至今难忘。乱石窖下面数百米就是一片整齐的水杉林,山谷里水声轰轰,几个人不再留恋这个救命一样的小水坑,连跌带撞,急急忙忙地冲了下去。 我们终于到了溪水旁边,终于又走到了伐木道的起点,时已下午三点。儿子和他同学急不可耐地脱掉上衣,趴在溪流边的大石头上,恨不得把头埋进溪水里。客栈主人从树丛里拿出小炒锅来,在溪边随便支起三块斗大的石头,盛上水,架好锅,锅下塞满干草和树枝,袅袅火烟升起,我们疲惫地围着这天然简陋的灶台坐着,四肢软绵绵得让人想躺下去。 几包方便面和着挂面,在锅里噗吐噗吐响。主人砍来几根树枝,用砍刀几削几刮就做成了几副筷子。把盛满面条的炒锅端到溪边的大石头上,几个脑袋恨不得碰到一起,唏哩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没有一个人嫌烫,最后儿子一只手抄着锅柄,一只手拿着筷子在锅里不停地划拉。这面条的味道,恐怕大家也都至今不忘。 我怀念那个二道峰,我更怀念在二道峰顶上我仰望不得的主峰顶。假如,我们能补充水;假如,我们一开始就沿着山脊而上;假如,只有我的孩子,我不用再担心别人家宝贝的安危,我会不会坚持爬上去呢?山,你登与不登,它总在那儿,可是我还是终止不了我对那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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