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和尚的脸色有些凝重。像是正在拜堂结婚,债主找上了门。
杨三嫂却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静静的站在那里。
杨宗刚盯着自己的棉鞋,拇趾尖尖从破洞里露出来,杨林环视了一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最后他瞪着贾国绿的鞋,一双破旧的棉鞋,用一根红丝绸环绕脚踝捆绑着,分外耀眼。贾氏源于何处已无从考证,单家独户,世居金家山顶,对于村里很多人来说,他们到泉水寺是上山,对于贾家,却是下山。贾国绿意识到这个男孩奇怪的眼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往柱子后面躲闪了几步。
顾大爷笑眯眯的看看江和尚,又笑眯眯的看看杨三嫂。然后对站在不远处的旭朗和尚说:“把他们先领到东院的小厨房,给他们三娘母先来几个热馒头吧,都是造孽人,这两天怕是连热水也没顾得喝上一口吧。”
顾太亮祖上有一些田产,近两代更是勤俭节约,攒下一些积蓄,又买进20亩土地,是村子里少有的大户人家,自然是受人抬举。
旭朗急忙拉过他们向东院走去。江和尚回过神,连声道:“就是就是,乡亲们本来今天要去杨三哥家帮忙的,结果又正逢我老和尚的生日,实在是给面子,让你们破费了。”
泉水寺历500多年风雨,历代住持苦心经营,才积攒下魏刘河以南的整整800亩庙产田地,约占半个村子。每户人家屋前檐后,开垦了几分几厘自留地,顾太亮家是少有的例外,几代先人陆续积攒了80亩田地。
泉水寺历代住持的生日,山下寺湾里的佃户都会借此机会休整一天,去祝寿喝酒,一是真心感谢雇主的善心和仁慈,二是争取更优惠的赋税和更优良的土地。没钱的佃户也可以白吃白喝。也有和通江和尚交好的人士,如顾太亮、杨家湾的德山、宗广叔侄等。
宴席开始了,长桌长凳从主院摆到西院的过道斋堂,整整30桌,每桌8人。主院里,坐着附近几座庙宇派遣来祝寿的僧人,他们来自村北的高观寺、村西的云间寺,金家山后20里的马鞍寺,僧人们一律自称源于临济正宗,有着相同的辈分和敬仰祖宗,自然不同于外人。主院里还坐着顾大爷。
杨柏康——康大爷今年还是没来,派来了王永祥管家,带来了贺礼。西院斋堂里挤满了泉水村民,每一个男人都在喝骂着自家的孩子,催促着赶紧上席。
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精明的旭朗和尚每年都是这样安排。
今年遇上了一件难事,新增添了一人,他就是何家湾的何正道,约摸二十五、六岁的精瘦男人,正耷拉着脑袋,在主院和西院之间的厢房徘徊,不知道该坐那边。
旭朗和尚也摸着光头,一筹莫展地望向主宴上座的师傅,江和尚停下笑容,略一思量,向这边点点头,旭朗领会了师傅的意思。
何正道一路哈腰小跑,跟在旭朗和尚后面,在主院的靠边的桌子,找了一处空座坐下,脸上乐开了花。
正道的家族前些年也算本地望族,父亲何公宗印,字辉先,清末举人,后学成归来一直在魏城桂花学院教学授课,顺带帮人写呈子打官司。在魏城攒下一套9间带天井的四合院,乡下也买了一些地产田契,没想民国25年前后,魏城连年兵荒,其人不知所踪。城中房产也无缘无故地成了军队的驻地。无奈之下,正道携幼弟老母返乡,依靠祖业过活,因城里人的自身优越、阔绰和本来不适农活,家产愈薄,至今年,田产地契累尽,沦为普通佃户。
不用说,厨子是山后面桃子园的叶大明,那也是附近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哪家娶媳妇嫁姑娘的不是请的叶厨子呀?叶厨子的几道拿手好菜,这里的村民随口都能说出几道,吃过一次,保你能回味一年。
每张桌子摆上了一坛子烧酒,约摸5斤,打开红布封口,倒上一红碗,酒香扑鼻而来,男人们的喉咙里的馋虫立马勾了上来。
从坐在上位的长辈开始,端起碗,美美的喝上一口,再把碗传给下一位,这样一轮一轮地传下去,这是泉水村几百年的规矩。
随着掌盘的脆脆的吆喝:“让开让开,油粘衣服咯。”一道道菜被摆上了桌子,依次是:胡豆瓣、油炸花生米、凉拌韭菜豆腐干、凉拌豆芽萝卜丝,接着是热菜:红烧豆腐、烧芋头、海带炖冬瓜,黄花炖萝卜,蒸杂碎头菜(里面有萝卜干、黄花菜、鸡蛋豆腐蒸片(俗称蛋糕)和一些面条等)。
席间,江和尚带着旭朗、体红等几个亲近的徒子徒孙来道谢,口中念叨:“老和尚对不住你们,佛门清净之地,没有荤菜招待大家,抱歉抱歉,各位乡亲多喝一点。”
人们也招呼着江和尚,笑着说:“怕啥子嘛,来整上一口哟。”江和尚连忙摆手道:“玩笑不得,酒是穿肠毒药,出家人万万不可沾的,你们喝你们喝……”
男人们很少夹菜,偶尔用筷子拎着很少一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着,孩子们也比平时文静很多。
每一桌都坐着一位长辈,夹菜的节奏和喝酒的进度都由他控制。他放下筷子时,人人都放下了筷子,然后他会东拉西扯的说一堆话,等到一轮酒下来,约摸几分钟之后,他会拖着长长的声音说:“请……”,再缓缓地捉起筷子,缓缓地夹菜,缓缓地放进嘴里,故意细嚼慢咽;于是人们也七嘴八舌的跟着说:“请请请……”,陆续抓起筷子,慢慢的夹菜,其实人们早已在心里骂娘。
有些孩子饿得慌,感觉长胡子爷爷忘记了夹菜这件事。在全体停下筷子的间隙,却想夹菜,刚伸出筷子,长辈就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踢他几脚,或者拧孩子的屁股,孩子痛得斜起身子,也不敢叫唤一声,只得又放下筷子。
席桌刚开始,人们显得拘谨。有长辈们压制着,由长辈们引领者话题的方向,话题也较为文雅,常常是马家、何家、杨家、雍家之间的一些陈旧往事和亲戚道理的由来。酒过五碗,孩子们也吃的半饱,于是又溜下桌,嬉闹追闹去了。年轻人的音量变得洪亮起来,渐渐盖过了长辈的声音,话题也变得污秽起来。某家的媳妇和某家的寡妇又成为主题,添油加醋,色彩越来越浓,故事更加有滋有味。引来一阵阵欢笑声和长辈的谩骂声。
酒碗继续一圈圈传下去,孩子们的碗里总有人去关照,添加一些菜呀,自有该有的份子。
大海的儿子海山、大江的儿子江山、平西的儿子真祥、德山的儿子宗热一般大小,跑的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拎出来一样。
趁着空隙,江和尚带着旭朗去了厨房,杨三嫂见了,立即拉着两个吃饱的孩子跪在地上,大呼:“师傅救命呀……”说着又哭成了泪人儿。
江和尚一声“阿弥陀佛”单手扶起三人,转身对旭朗交代:“今年杨三哥家的税赋就免了吧,哎……”然后面向杨三嫂三人,又说道:“当家人死了,还是要好生操办的,还有什么困难就说吧,旭朗会尽快送下山。”
旭朗一一写下:20斤大米,10斤细面粉,5斤菜籽油,3块腊猪肉,1块腊猪头,5斤面条。江和尚听到这里,一边点点头,一边叹息道:“办场丧席也必须要这些个东西,再给个5斤黄豆和5斤粉条吧,办风光一点,明天一早,早些送下山。哎,这兵荒马乱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旭朗点点头,江和尚转身离开,临出门又想起什么,转身吩咐道:“两个孩子就暂时留在庙子里,住在东院的堂间,压压惊,也方便读书。”
据绵州志记载:清政府发布谕令,称:“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之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着照所请办理。总之,学堂本古学校之制,其奖励出身亦与科举无异。历次定章,原以修身读经为本;各门科学,又皆切于实用。是在官绅申明宗旨,闻风而起,多建学堂,普及教育,国家既获树人之益,即地方亦有光荣”。据此,清宣统三年(1911),泉水寺秉承“庙产兴学”之风设立区第十二初级小学,校舍五间,额定招生85人。
二三十年来,寺庙的西院常年书声朗朗,倒给清静之地平添一份欢乐和趣味,只是山下百姓仅仅送来年幼的孩子,等孩子稍大,便以各种理由接回孩子,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读书没有多少用处,民国取消科举之后,进入仕途的渠道没有了;二是10来岁的孩子可以帮衬家里、操持家务农活。宗刚和杨林便是如此,幼年初识几个字,十岁便离开学堂,也应该有4、5年了吧。江和尚觉得:短期内留下杨宗刚和杨林两个孩子,顺便读点书,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回家不迟。
回到今天的宴席。今天的主食,最后一道菜是每人两个大白馒头和一个水煮鸡蛋,无论大人、小孩都有份。叶厨子通常这个时候会露面,代表主人家一一向宾客拱手致谢。
只见他笑容可掬,随手一挥,就招呼着手下人端上一盆热汤,分发到每一桌,飘着油珠和葱香味,这才是今天的最后一道菜,用涮锅水煮的热汤,味道酸爽可口,没有人明白这个味道是怎样做出来的?
正道正大筷地夹菜,比纯粹的乡下人,正道是少些礼貌的,不太配合长辈的规矩,人人都有些鄙夷的看低他。见叶厨子走过来,忙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深深地鞠躬。叶家的祖上是正道父亲的师长,正道的母亲也是出自叶家,这些必要的礼仪是不能少的。叶厨子快速走过,仅仅向他点了点头。
酒足饭饱,人们一一作揖,告别泉水寺和江和尚,下山去了。男人们怀里揣着两个鸡蛋和两个白白的馒头,像是怀揣着金元宝,哼着小曲,拽拉着孩子,满意的下山了。
这两个鸡蛋和馒头,今天晚上是交给自家的媳妇,还是自己的相好的呢,这是一路在纠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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