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李白之《朝夕录》第十章：成都歧路如刀铎

　　　马蹄踏碎蜀道烟尘，在深秋的薄暮中，裹挟着秦岭余寒与巴蜀湿气，停在了成都城巍峨的西门之下。城门洞开，喧嚣的市声、馥郁的酒香、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杂着锦江温润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远道而来的旅人。这“扬一益二”的天下雄都，以其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般的盛景，向每一个初来者宣告着它的富庶与风流。李白，这位风尘仆仆却难掩眉宇间英锐之气的青年，勒马驻足，目光如炬，贪婪地吸吮着这陌生而醉人的空气，胸中那团名为“功业”的火焰，被这繁华景象猛地扇旺了几分。

　　翌日，凭着几经辗转得来的引荐信，李白得以拜谒那位名动天下、执掌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唐代官职）的“燕许大手笔”——苏颋。都督府衙署庄严肃穆，雕梁画栋间自有一股威仪。苏颋端坐堂上，身着绯袍，须发虽已斑白，但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接过李白呈上的诗文稿卷，起初只是例行公事的翻阅，但很快，那锐利的眼神中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他捋着长须，沉吟片刻，目光如炬，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位风尘仆仆却难掩英锐之气的青年：

“汝文采斐然，风骨初具。笔力纵横，有凌云之气；意境开阔，非池中之物。”苏颋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大堂中回荡，“假以时日，力学不辍，精研典籍，涵养胸中丘壑，他日成就，或可与长卿子虚之赋争辉，亦未可知！”

　　“司马相如！”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白胸中炸响，热血瞬间奔涌，几乎要破腔而出！成都的繁华锦绣，此刻在李白眼中，仿佛都成了司马相如故事里的布景。

　　他仿佛看到了锦官城车水马龙的长街上，司马相如高车驷马，意气风发；看到了临邛酒肆中，才子佳人琴心相挑，文君夜奔的千古风流；更看到了未央宫内，天子展读《子虚》《上林》，龙颜大悦，赐予高官显爵！功业！爱情！名垂青史！这一切，似乎都因苏颋这一句期许，而变得触手可及，就在这成都城内，在那道由苏颋的金口玉言所洞开的、金光璀璨的门扉之后！

　　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情直冲顶门，李白几乎按捺不住长啸的冲动。他猛地起身，向苏颋深施一礼，告退后疾步走出府衙。

　　回到下榻的驿站，他胸中块垒激荡，意气风发，不及磨墨，抓起案上秃笔，饱蘸浓墨，在素白墙壁上挥毫泼墨，力透纸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墨迹淋漓，如龙蛇飞舞，每一笔都仿佛灌注了他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睥睨天下的狂傲。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背负青天的大鹏，只待苏颋这道“风”起，便可直冲九霄！

　　白日那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檐角滴落的夜雨，敲打着石阶，声声入耳，更添几分凄清。李白独坐灯下，白日里苏颋的期许、成都的繁华、司马相如的传奇，依旧在脑海中盘旋，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

　　就在他心绪烦乱，下意识探手入怀时，指尖触到了一方柔软。是那方素帕——苏清月亲手所赠的信物。它悄无声息地自怀中滑落，飘然落在灯下的桌案上。昏黄的灯光下，帕角那一朵用青线精心绣成的、小小的、含苞的素馨花，显得如此沉静而脆弱，与白日里那狂放的“九万里”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李白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细密的针脚。冰冷的丝绸触感，瞬间点燃了记忆的火花：

　　涪江月夜： 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涪江波光粼粼，苏清月站在船头，一双眸子清亮如星子，倒映着满江月色和自己年轻的身影。她递过一捧新摘的菱角，指尖微凉，低声浅笑，那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桃林赠花： 又或是春日里，家乡山野桃花灼灼。苏清月攀上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笑着递给他。阳光穿过花瓣，映得她脸颊微红，指尖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那羞涩的笑意，胜过满山芳菲。

　　临别赠帕： 离乡前夕，月光下的院落里。苏清月将这方素帕塞进他手中，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路上……保重。”帕上那朵素馨花苞，仿佛凝聚了她所有欲语还休的情意与期盼。

　　“长卿文君……” 李白喃喃自语。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固然浪漫千古，但卓文君终究是临邛巨富之女。而苏清月……她只是家乡一个普通农家的女儿。这身份，在讲究门第、清浊分明的仕途与名门望族眼中，意味着什么？

　　苏颋的期许如同金鼓在耳畔擂响，父亲李客临行前那“门第不可轻忽！婚姻当结高门，方是立身之基！”的严厉叮嘱，此刻竟如千年玄冰化成的寒潮，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他白日里沸腾的热血一寸寸浇凉、冻结。那金光璀璨的门，仿佛瞬间被蒙上了沉重的铁栅。一边是青云直上、功成名就、实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宏愿，这宏愿需要匹配的婚姻作为阶梯；另一边，是涪江月下那双清亮的眼，是桃林递花时微红的指尖，是手中这方带着体温与馨香的素帕，是心底最柔软处那份无法割舍的牵绊。

　　两股力量在他胸腔内猛烈地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苦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素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泛出青白色。那朵小小的素馨花苞，在掌心被揉皱，如同他那颗同样被揉皱的心。

　　他感到窒息，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他霍然起身，一把抓过案上的笔，墨汁飞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另一张纸上愤然疾书：
“为惜如团扇，长吟到五更！”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饱蘸着无法言说的苦闷、思念与挣扎。他以“团扇”自比阿月，怜惜其美好易逝，又痛恨自己的彷徨犹豫。这长吟，是为她，也是为自己这陷入两难的处境。他想象着苏清月收到此诗时的模样，心中更是绞痛。

　　他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笔尖悬停在纸笺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自己的名字。署名？寄往何方？寄去，又能如何？是给她无谓的希望，还是徒增她的烦恼？父亲严厉的目光、苏颋期许的眼神、成都城内那些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像无形的墙，将他重重围困。他终究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带着爱人夜奔的司马相如。

　　窗外，巴山蜀水的夜雨，不知何时已变得淅淅沥沥，缠绵不绝，敲打着屋瓦，浸润着大地，仿佛天地都在为这无解的愁肠低泣。那方被揉皱的素帕，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贴在滚烫的额头上，仿佛想从那细密的针脚和若有若无的馨香中，汲取一丝早已远去的温暖与慰藉。而那首力透纸背却无落款的《长吟》，连同白日里那狂放的《大鹏》题壁，一同构成了他在成都这个人生歧路口上，最鲜明也最痛苦的心灵印记。

　　前路茫茫，歧路彷徨，功名与真情，如同蜀道两侧的绝壁，将他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