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

已有 628 次阅读2012-7-23 20:35 |个人分类:今古人言

晚唐许浑为唐诗重镇,其人有句,“道旁苦李犹垂实”。“道旁苦李”其实是比许老师本人更远古的成语,四个字有人生经历、社会经验的高度浓缩,采之入诗,自然深可涵泳。往年摘过路边苦笋,当时不知其苦,跋涉背回,且以为乐,及至食时,乃知其苦,苦则苦也,乐犹在其中。一笑。
补记,又曾于二郎庙芭蕉弯路边摘过核桃,老乡不嗔,反微笑相对,回家开食,夹米,一似迷宫!
“嘉璞山老明经自制一棺,为其童时手种柏。美哉,此棺可不朽也!诗以张之”,这是清代剑州(今剑阁)人李榕一首古风的诗题,这位名叫嘉璞山的老先生小时候亲手种下一株柏树,晚年又亲手取其材给自己预制棺材。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雅事,有趣。
“归心一纵不可遏,骊驹数唱车屡脂”,民国时四川籍诗人曹经沅的诗句。这个“脂”,是给车轴上油的意思,以此保持良好的车况。类似的“脂车”等语,前人诗作也有。放到今天,这已是“逝去的诗意”。曹先生另有,“渝州近事公知否?多少居人怨月华。”则可称诗史:抗战期间,日军轰炸机常借月色入蜀轰炸,月亮本是天各一方的亲人思念的寄托,如此月夜,该是何种心情?另一位民国诗人林庚白有《解警后二首》,其二云,“生死谁知月有权?古来惟是愿长圆。而今月好翻资敌,怜取朦胧四海全。”可互为注脚。
明代简阳人曾日唯的两首诗:
春寻种,夏栽秧,秋来夜守田边床,才得收成谷上场,官粮私债两忙忙。何能斗斛补空囊?寒冬仍种菜为汤。吁嗟农兮我心伤!《农家谣》
里中妇,雨采桑,收得新丝上机床,五日织来数丈长,一时输钱付与郎。安得尺寸为衣裳,何为青楼唱歌娘?锦绣缠身罗满箱。《织妇谣》
板桥佳句摭拾:
“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洗淘赤壁无遗燎,溶漾金陵有剩山。”“柳线碧从烟外染,桃花红向雨中深。”
郑板桥云,“青莲多放逸,而不切事情。……虽李杜齐名,……未可并也。”也有此感,要小心提防那些刻意捧太白的官人。
七言比五言多两个字,最怕多出的那两个字是废话。所以对七言,本人害怕得紧。南宋的杨万里有一句,“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能不能说成“偶到无人处,禽惊我亦惊”呢?
除了一些不会操作电脑的老先生,以及个别不愿上网的高手,如今好的旧体诗人,多在网络。近日读到一位网络诗人的作品,有句,“绿蓝纷乱深红闹,礼乐皆东大道西”,深为叹服并击节叫好。
朱熹的《景范庐》有云,“照貌不须临玉镜,洗心常得近冰壶”。不愧是理学夫子。
“不酬知己生何用?得杀仇人死亦甘。”出自清末诗人张式尊咏宝剑的句子,剑犹人乎?
十一
“卖卜自宜居市近,堕驴谁肯入山深。”卖卜者,严君平;堕驴者,陈抟。前者尚属自食其力,后者实为擅作秀之大投机者。诗作者,民国诗人刘东父,颇有以前者嘉许之意;“堕驴”一语,讽世尤深。
十二
清代新繁诗人费锡璜,时人评为“古体直接汉魏,近体追踪盛唐”。《国朝全蜀诗钞》录入费锡璜多首,佳句甚多。“犬声一巷月,人语满船霜”、“风定一江月,云收两岸山”、“雨中灯一点,有艇宿芦花”,尤为精彩。
十三
清代犍为诗人向上达,曾经随父亲在广东居住多年,对广东乡间的生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如“蛩响露生草,蛙喧月到池”;向诗人另有“境思佳处如尝蔗,语学蛮方似缺唇”一联,对句令人忍俊不禁。
十四
“海边尽日看鸥戏,塞上何时失马还”,清代阆中诗人刘迪的一联。乍一看潇洒旷达,实则暗藏对命运不公的反诘。诗人既做不了海鸥,对别人的自由只有旁观的份,而自己失去的,却始终没有得到补偿。
十五
民国人林庚白的诗好。
“出门常是逐轻阴,只恐开晴飞贼侵。”抗战期间四川的生活体验。四川的晴天本来就不多,天晴了日机也就来了。
“雾与人烟争一水,车随菜色绕千山。”陪都的写实,讽刺更深。
“腥膻已叹为戎久,腐败谁怜与国迁?”持久战,日本人还没有被打败,战士已经很疲惫了;但更令人揪心的是,迁到四川的国民政府,腐败习气一如既往。
十六
“闽囝手携三尺锄,囊里几粒澹巴菰。逢人说烟鼓咙胡,一筒拼得酒一壶。亦不饮食筋骨舒,种烟之利与禾舒。……”“澹巴菰”是西语“tabaco”的音译;“鼓咙胡”也可能是音译词,其意不解。作者清代富顺人张翔凤曾在福建做地方官,亲眼目睹了中国早期种植烟草的历史。
十七
费密是新繁籍诗人,前述费锡璜的父亲。《放船》:“放船直入深山去,萧瑟青林有数家。烟里人声呼伐木,崖边鸟迹乱开花。遗民未死征徭在,新戍频添驿路哗。时见秦中过使节,不知何以慰三巴?”描绘了清初川陕等地人民经历了吴三桂叛乱后,恢复生息的生活场景。诗人经过秦岭山区,所见景象喜忧参半,更担心家乡四川,寄望于朝廷能有好的政策。
十八
“青归衡岳云中树,红露潇湘水外楼。”一位在湖南当过官的四川诗人写的,可惜忘了他的名字。
十九
张问陶《眉州》:“公灵遍天下,眉州亦鸿爪。……须知天性外,公本无文章。”这样写苏东坡,不落俗套,不愧是清代的李白。
二十
“桥边诗瘦驴留迹,湖上人归鹤有声。”清代广汉诗人张怀溎的咏梅花诗,不带半点俗气。
二十一
《心史》,这部诗文集的面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它的作者是南宋遗民郑思肖,这位诗人用血泪书写亡国之痛,仅摘一例:“南货北填市,北人南住家。”出句描写蒙古人对南宋人民的经济掠夺,对句描写蒙古人住到南方,直接欺压南方的人民。
二十二
日本学者宇野哲人晚清时曾来中国旅行,他在游记里称,《枫桥夜泊》之“江枫渔火”不可解,在日本有宋代刻本的唐诗集能证明,原诗是“江村渔火对愁眠”。
二十三
“淡烟乔木隔绵州”,罗隐的诗平易,随和,感情真挚。无意中看到一首《绣》,为那种平淡中的灵巧所吸引:“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这一定是个感情丰富,热爱生活的诗人。
二十四
有人注释杜甫《盐亭》,把起句“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的“马首”强牵扯到“马首是瞻”的意思去,这可能也是犯了考据病。虽然后面提到了盐亭当地的严氏一门,但古人以马代步,骑在马上,隔着马脑袋看前面的情况,岂非很自然的事?
二十五
民国诗人潘受有一首《发绵阳过彰明》:“巴字水如夸笔势,绵州山亦富诗情。我来一路车频式,太白欧阳此地生。”结句明确说太白生于江油(彰明),不知潘先生持何理由?
二十六
清代乾嘉诗人刘大观与友人论诗,有句,“若具雄心思泛海,先储大木造为舟。”意味深长。
二十七
张船山《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十八首》一经传世,风靡天下。他的好友、四川丹棱诗人彭蕙芰也写过一组《栈行三十首》,多有佳句:“为增壮色须联伴,不在戎行合爱身。”“贼口有辞仇墨吏,民生无计哭青天。”“远寺僧眠千嶂雪,暮山樵荷一肩云。”“即事成诗多险语,得钱随手散饥民。”
二十八
清代峨眉诗人张熙宇有一组七律《和尉琴南同年山花八首》,落落大方,切题切己。佳句如,“也思避世偕高隐,未肯倾城让美人。”“根小自难移上苑,品高原不傍朱门。”“生能解语谁相惜?开竟无名我亦愁。”“杂处尽容荆棘掩,乱开不报女儿知。”“不惹穷愁原性定,难空色相是情深。”
尉琴南即成都人尉方山,原作《山花》,颇有孤傲不群之气。如,“偶向春风开半面,莫随灵草怨三湘。”“除却芷兰谁是伴?自非桃李不倾城。”
二十九
“我自知鱼乐,鱼其奈饵何?偶然贪果腹,从此别清波。当局迷离误,临渊羡正多。举头问飞鸟,可解避张罗?”清人何椿龄的《垂钓》别有妙趣。
三十
李惺(西沤)写给朋友宋雨仁一首诗,误送到另一个朋友贾行可家里去了。贾将诗扣下,要李惺再写一首,“以诗赎诗”,否则不还。李惺只得照办,新写的诗里说,“……无端误投先生门,一语闻之增绝倒。创例欲以诗赎诗,质剂由来即诗稿……”前人风雅,岂止当事人大笑绝倒?
三十一
恭录文丞相的诗句:
“长江还有险,中国自无人。”“田海随时变,山河往日殊。”“南冠前进士,北部故将军。”“黄叶声在地,青山影入城。”“魂魄丘中土,英雄粪上花。”“烈士惟名殉,真人与物违。”“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道在身何拙,心安体自舒。”“已愧功臣传,犹堪烈士书。”“人情轻似土,世路险于山。”“山河已历历,天地空悠悠。”
“二宋高科犹易事,两苏清节乃真荣。”“耳想杜鹃心事苦,眼看胡马泪痕多。”“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命有死时名不死,身无忧处道还忧。”“国破家亡双泪暗,天荒地老一身轻。”“千古兴亡何限错?百年生死本来齐。”“生前已见夜叉面,死去只因菩萨心。”“熊鱼自古无双得,鹄雀如何可共谋?”“平生管鲍成何事?千古夷齐在一时。”“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乍看须少疑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
三十二
李炳奎,四川夹江人,生前是晚清的水利官员。《勘沅江堤工感赋》结句云,“哀鸿飞满野,谁复颂秋成?”反映了民生凋敝的社会现实。《湘阴道中》结句云,“若无水患真仙境,莫任私心强筑堤。”这是一种自我警醒,官员不可以为了私心(敛财)随意大兴土木。
三十三
中江诗人李崧霖是李鸿裔的父亲,名气不如儿子大。《田家绝句三十首次安雅堂韵》第四首云,“浴蚕天气暖江城,妾去养蚕郎去耕。蚕要温和耕要水,笑郎求雨妾求晴。”第二十二首云,“小妇持筐大妇锄,种完菽麦笑相呼。不知山里寒如此,腊尾春头有雪无?”皆妙趣天成,有竹枝风味。
三十四
清代宜宾诗人章宝箴写过一组《南宋乐府》,以诗论史,悲歌慷慨。
三十五
清代新繁诗人姜兆璜《新婚别》第二首,“屈指计明日,与君生别离。行囊君自理,妾是心乱时。”极扣题。另《变歌》第三首,“才貌两相宜,恩爱多相离。宁可多相离,莫嫁屠沽儿。”亦然。前者仅局限于当事双方之间,后者已融入所处时代。
三十六
“海内论交契,斯人独鲜朋。金丸闲打雀,银烛醉调鹰。畏死嗤逢掖,谈空厌老僧。矫然天地外,名教不须绳。”这首题为“侠客”的诗,是清代西充女诗人马士骐所写。巾帼不让须眉也!
三十七
诗僧,是一类特殊的诗人,蜀中诗僧亦多有佳作。一位名为万松的清代四川诗僧,有句云,“得句胜成佛,求人若上天。”其诗境开阔,非青灯古佛可拘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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